雷竞技RAYBET摘要:编外人员,又被称为“影子雇员”。根据学者研究,该群体规模庞大、影响深远,维系机关、单位运转。如何精简编制,提高效率成为必须面对的难题。
2023年秋天,“问政湖南”网站上,长沙市委机构编制委员会办公室针对劳务派遣、编外人员的清退方案做出的答复引发关注,有关“编外人员清退”的相关词条频频登上微博热搜榜,引起公众讨论。
事实上,对编外人员的清退不止湖南,发生时间也更早——2021年,黑龙江高质量完成了核减编制的改革任务,全省精简事业单位2735个,收回事业编制8.3万名。2023年4月7日,湖北十堰市委编办刊文,当地摸清编外聘用人员总量3400人,清理规范后减少326人,减少率达9%。
政策的实施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。有在政府部门编外工作十几年的中年人,突然失业雷竞技RAYBET,只好去物业公司做前台。有人被清退后努力备考公务员,赶在35岁之前“考回去”雷竞技RAYBET。也有人暂时处在清退风波的外围,依然笃信自己前途一片光明。
陈红霞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单位清退。这几乎是她37年人生中遭遇的最大挫败。
在此之前的16年,她一直在广东某市直机关单位做“编外”,负责前台工作和档案管理。即使算不得真正的“公家人”,这份工作在外人眼里也代表着稳定:至少处在“铁饭碗”公职体系的边缘。“我爸觉得我在这里做合同工都比在公司里好”,陈红霞说。
她自认兢兢业业,从未逾矩,做着和拥有正式编制的公务员们一样的工作。大家平时按照工作表分配任务,“一起办公,情同手足”,除了工资待遇没人家高——她觉得无可厚非——大家平时相处很融洽,像“一家人”。
不过,2023年6月,这个“家”不再需要她了。陈红霞记得很清楚,那天,单位里做编外的被叫到大会议室签合同,一共20人左右。从2018年开始,她们不再和单位直接签署劳动合同,用工形式转为了“劳务派遣”,每年都需要重新和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签新的合同。但这次领导没有叫上她,只说让她等待通知。
等其余人陆续签完出来,陈红霞和另外两位同样工作十几年的编外同事,一起被安排进另一个小会议室开会。领导的声音从桌子另一边传来:“应文件精神,清退你们3人。”陈红霞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回过神才想起,具体什么文件?按照哪条规定执行?领导并没有说。
她不知道的是,在其他城市,对编外人员的精简早已不算稀奇:2022年以来,湖北监利市、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、湖南临湘市、黑龙江哈尔滨市等地接连发布消息,要对编外群体进行精简。
所谓编外,范围相当广泛。那些以劳务派遣形式或者与政府机关、医院、公立学校等单位直接签约的“合同工”都属于编外。比如辅警、保洁、网格员。他们是维系庞大机关、单位运转的“螺丝”。
在一些学者的研究中,这部分群体被叫做“影子雇员”。根据全球公共政策研究院院长敬乂嘉的研究,我国公共服务的生产和递送中,有20~30%的部分是由接受政府雇用的人员完成的,平均约有1/4的财政报酬支出是支付给政府系统外的人员。
而对编外人员的清退,与政府对编制进行“瘦身”的决心紧密相关。2023年3月中旬,中央、国务院印发《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方案》,明确提及精简编制问题:中央国家机关各部门人员编制同意按照5%的比例进行精简;地方编制精简人员比例由各省(自治区雷竞技RAYBET、直辖市)党委自行决定。
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胡晓东在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访时解释了这其中的关联:编制的增加或减少,关键在于编制的使用是否能够提高工作效率。现在各级政府部门的编外人员承担了不少编内人员的实际工作,“必须把现有编外人员从事或替代的公务员工作回到公务员本身,让公务员的职责回归。”
在一些地方,“清退”的执行十分迅速:常德全媒(湖南常德市广播电视台官方账号)在2023年9月发布消息,当地“强力推进编外用工管理,清理规范,高压态势严管严控”,通过统计之后迅速制定工作方案,用10天时间对全县编外用工进行全面摸底排查,并建立“台账”。经过2个月的清理,一共清退编外用工163人,节省财政资金200万元以上。
执行到陈红霞这里,她沉默地接受了。单位给她们的赔偿是一个月工资。领导最后说,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出声。“我出他个头出,直接站起来走人了”,陈红霞有点恼火,只想赶紧离开那间办公室,离开单位,“多待一秒都觉得恶心”。她什么都没有问,迅速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。被清退后,她和前同事们断了联系,十几年的时光好像轻飘飘没有踪迹。她说,自己“一夜长大了”。
她开始领取失业金,每个月不到2000元,后知后觉自己在劳动市场上似乎被抛弃了——她37岁,已经超过报考公务员的年龄上限,想再考进去已经不可能了。她是本科生,有法学和行政管理双学位的文凭,但纯文科在就业市场上并没有优势。最重要的是,她发现,就业环境比她想象中还要差,“哪哪都不招人”。
作为“影子雇员”,编外群体的出现及种类、数量的变化,也是时代缝隙的一面镜子。
中国政法大学吕芳教授曾在论文中提到,在城镇化和工业化进程中,有段时间环境污染问题开始凸显,公共卫生领域突发事件频频发生,使得综治维稳、城市管理、环境卫生管理等部门工作量增大,于是集中出现了一批环保协管员、交通协管员、治安协管员等。为保证计划生育的推行,地方政府需要动员大量人力去执行监督职能。为了保证信访责任目标的实现,地方政府也需要大量的人员、控访。
离我们生活最近的是疫情期间,网格员成为防控体系运转的微小单位,社区开始大批量招收年轻人。
2021年11月10日,黑龙江黑河爱辉区,社区工作者、网格员、志愿者向居家隔离人员分发政府生活包并清运垃圾。
作为“影子雇员”,编外也成为地方政府弹性治理的“机动力量”。根据社会学者对山东省A街道的实地调研,早前几年扶贫办的编外人数较多,参与“扶贫攻坚”,但近两年,随着社会治理工作增加,综治办、安监环保人员增多。
编外的招聘大多数时候也没有既定的标准,尤其是用人单位自行招聘时,“影子雇员”更是可以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进入。
东北姑娘许清毫不掩饰地讲,自己就是靠“找关系”才进入的这家省刊编辑部。她原本是学设计的,2020年研究生毕业后,曾在南方一所城市工作过雷竞技RAYBET,频繁加班。作为独生女,父母希望她能回东北生活。他们不仅电话劝说,也付诸行动:找了一个亲戚的关系,为她要到一份听起来“完美”的工作,“他们说待遇相当好,工作相当轻。五险一金,双休”。许清没有拒绝。
2022年,她回到东北,进入了这家事业单位,成为一名新媒体编辑。许清很快发现雷竞技RAYBET,在单位里,编外同事们大部分都是靠关系进来的,以至于她根本享受不到什么轻松的待遇。
在单位,编制像一条透明的界限,将大家分隔开来。许清说,她们整个新媒体部门都是编外,只有直属领导算是个有编制的正式工,但也没什么话语权,才被分来坐冷板凳,管理她们。
编外人员的办公室也是被挑剩下的一间。“我们一开窗户根本不是窗外,而是另一个办公室”,屋子没办法安装空调外机,夏天的时候只能到靠近正式工的区域蹭空调。
完成十几个视频的剪辑,她能拿到2000元的绩效工资。领导经常说,“你们就是流水,可能今天就给你们辞掉了”。
从许清进杂志社开始,几乎每一两个月,单位就会清退一个人。许清开始产生真正的危机感,是在“靠山”走了之后开始的,她的“关系”不在了,所以当2023年6月,她面临被辞退时,并没有过多意外。
但在被清退之前,陈红霞从未想过离开。她希望能像那些在岗位上顺利退休的编外同事们一样,安稳领到不错的退休金。
这份工作对她来说还算清闲,适合躺平。每天早晨8点半到,12点下班,在单位饭堂吃个饭,还有宿舍可以休息。下午从2点半上到5点半下班。 陈红霞只需要穿着工作服,坐在窗口,接待“群众”。她说,在体制里待久了,出去都会很不适应,那里曾带给她虚幻的“权力感”。
“档案管理公司做档案我也会监督他们,我们部门的办公用品也都是我负责”,她至今为单位感到骄傲,“滴滴、非法营运、危险货物运输、水运、码头,都是我们交通管。”
对于辅警李刚和张平来说,那种虚幻的感觉更为强烈。他们在2008年同年入职,通过考试成为了和公安局直接签署劳动合同的辅警。都在山东某市区公安局下属派出所的“巡逻警察大队”工作了15年,做110接处警,从早上8点半一直上到第二天早晨8点半,做一休二。
张平说,这15年里,他们充当的是一个工作量极大的“辅助”角色。碰到一些罪犯难缠的现场,打砸闹的现场,他们是防暴力量。一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活,也可能安排给他们。
据李刚和张平说,他们所在的区公安局,辅警要比正式警察多。他们赶上了和公安局“直签”的末班车,张平说,从2010年左右,再新招的辅警,就全部都是劳务派遣的形式了。
在去年因拒绝改签合同而被“辞退”前,他们都觉得会在所里干一辈子。即使每个月只有3000多块钱工资,他们也从没想过离开。
2023年8月,所里的内勤工作人员在微信群转发了一则辅警管理科的通知:“因社保、医保系统升级更新,原巡逻警察大队、交警大队社保、医保账号已无法使用,与巡逻警察大队、交警大队直签所有辅警已转移到分局账户,按照有关规定需要重新签订劳动合同。”
李刚担心重新签订合同后,自己的工龄是否存续,就去当地劳动局做了咨询,劳动局工作人员答复他,如果签订新的劳动合同,劳动主体发生重大变动,等于重新入职,工龄就中断了。他又去社保中心查询,发现自己与巡逻警察大队解聘,信息备案一栏上写了解除合同原因是,“其他”。
因为工龄存续问题,他们拖着没有签署新的合同。2023年9月26日上午,李刚接到了内勤电话,将他分配到另一地区的派出所工作,离家27公里,乘坐交通工具单程大约需要3个小时。
他和领导发生了口头争执,每天依旧到派出所门口钉钉打卡。到了11月,他接到通知,自己被辞退了。张平的处理结果也是一样的。两个人都在35岁这年失去工作。
李刚和张平从没想过自己会和曾经服务的机构站在对立面:他们决定到法院起诉。
这下派出所是完全回不去了,两个人对未来感到非常茫然,“不知道干啥”。张平说,他最擅长的是“看人”,“你现在让我判断谁是嫌疑人,谁是个坏蛋,我没问题,你让我维持个治安我没问题,但是别的技能现在不掌握。”他的本科没有读完,也没什么文凭。
他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查人。“我记得有一年,我晚上在外面巡逻,看见两个人骑着电动车,然后我就觉得不像好人,我上去排查,还从他身上搜出违禁品来了,局长还接见我了因为这个事儿。”这事儿是他辅警生涯里的“亮点”。至于判断的标准,则是“凭感觉”,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对。
现在,这个曾经赋予自己荣誉和价值感的地方变得非常陌生,他们想先讨一个公道。
许清庆幸自己走出了“迷宫”。她想做电商生意,但东北货源闭塞,不适合开网店,她打算到物流发达的南方去,到义乌去。“就算少挣一点,也不至于心理压力那么大”。她再也不想进入体制了。
另一位同样短暂体验过“编外”工作的年轻女孩也走出了对体制的迷思。她靠自己考进某民生投诉部门做编外,最常做的事是给领导写材料。整个部门有正式编制的人不超过10个,编外却有几十人。进去后,她惊讶地发现,大部分编外同事都是“关系户”,最累最繁琐的工作自然落在她头上。“被清退也是情理之中”,她说,最后领导给了一个折中方案是让她去做话务员,天天接投诉电话。她果断选择了离职。无论家人怎么说,她都不会再考公了。
只有陈红霞是例外,她仍然对体制抱有想象。被清退后,她先是找到了一份物业公司的工作,给人家做前台。但没多久,她就主动辞了职。“太累了”,她说,在那里完全没有盼头,只有单纯的劳累。她每天早上6点多就要起床,工作到中午还要开车回家吃午饭,再在下午上班前赶回去,公司没有可以供人休息的场所。
她想先在家休息一阵子,一切等年后再说。对于体制,她从愤怒的情绪里抽离之后,开始变得怀念。
陈红霞说,如果有机会,年后她想找找在当地的熟人关系,走走门路,试试看能不能再次进入其中,成为一名新的“编外人员”。